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在我早已荒芜了的记忆里只来得及捕捉那一点散落在昤光里的尘埃,我想我大概是个很喜欢山水的人,老家院前就一条小河,我常常从这头跑到那头,再后来大了点,就算不用人教也会拉着伙伴偷偷跑出去找水,找山,找不期而遇的大大小小的那时候的我还不曾见过的新奇的事物,然后在那疯上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再凭着惊人的记忆里寻着渺渺茫茫的路灯心满意足地回家。
老家的村子小得很,我花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走完了里边所有的高山流水,小桥西风。里边的好些事物我都记得,记得北面有一条贯穿全村的小溪终日都在潺潺流动着,记得南方有肩并肩连绵起伏的高山眺望日出日落,记得西边有老旧得松松垮垮看不出划痕的光明桥,记得东郊有来年九月青山眷白空吹笛到天明的西风。山水之乐,尽在其中了。
我总是固执得近乎幼稚地以为每一座高山每一条河流都有世人不为人知的温柔名字,以为每一骑铁马每一步冰河都埋葬了多少年前的过往和曾经,每一寸草长都是一首岁月的歌,每一月莺飞都有自己的故事,于是我开始虔诚起来,将那些湮没在苍茫人海中的故事一一看完,一一读懂。
一开始,我读的是水。记忆里的水总是静静地流淌,没有人知道它从哪来,也不会有人惦记它最终会流向何方。但水是活的,有时会温温柔柔地拂过每一角礁石,有时也会喜怒无常地咆哮着卷成深渊冲破长空。打我记事起就见过形形色色的水,它们有的是清的,有的是浊的,有的被所谓工业文明烧得面目全非成了黑色,有的是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前先辈抛头颅洒热血染为红色,有的是多年以后的今天塑料袋猖獗飞舞的其他的说不清也道不明的色调——堵得我心里发慌,就是一阵无来由的难过。
再后来,我读的是山。小巧玲珑的很多,高耸入云的也不少见。最妙的当属手牵手的山,姿态各异,巍峨耸立,身上长有奇形怪状的野花野草,整个身子辽远得一直延伸至远方的长空,远远望去生出肃穆的敬意。水是可亲可颂的象征,山是坚定坚强的代名词——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不同的山处有不同的风景,一如山脚下的人抬头只能看见几角的天空,山腰间的人如井底之蛙只看得见开在山腰的奇花异草,而山顶上的人却能领悟爬山并坚持时山水的乐趣,窥尽所有春风夏蝉秋月冬雪,俯视这底下的繁华大道和惶惶人间。
山水的乐趣远不在于此。
我也不仅仅只读山读水。
我读绵延千里的青山拥揽着如寒霜生冬的弯月,影影绰绰存活在少得可怜的思乡人的少得可怜的记忆里。我读一江秋水垂钓着长眠于春天的数夜冰雪不消融,声色光彩明媚了一整个深秋的落叶与日月。我读百年老屋诉说着淌在硕硕寒风里无人问津的寂寞和荒芜,替许许多多的人祭奠和惦记他们不记得的记得和没忘记的忘记。
我读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读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我读高适的“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我读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我读文天祥的“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我读张若虚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我读他们诗词歌赋中的山山水水,也读他们走过的路传过的情;我读他们字里行间对世间万物生光辉,也读他们心底所看山所念水并非是山水。
俗话说“智者乐山仁者爱水”,然而我既不是智者也不是仁者,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介俗人,寄情山水,悟山水之乐,看春风乐听夏蝉喜见秋风悲看冬雪叹,斟一壶山水,作掌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