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门骤启,霜红的城墙与暗金的瓴徐徐入眼在极悠长的户枢转动的吱——呀——声中,在五步一松十步一柏的苍翠葱茏之中,有声音自我胸腔中响起:
原来,这就是紫禁城。
在北京的霾里,紫禁城的庄严显得那样生活化。自行车铃响起,我循声望去,然后我就看见了你:一位清瘦的,形色匆匆的匠人。我看见你低垂着思索的眉眼和花白的发,又看见你温和木讷的目光。
终是擦肩。
兜兜转转,我路过无数小院中的某一,在高而挺拔的两棵树下,我又见到了你。此时的你正半蹲,细细修缮着眼前灰扑扑的石菩萨。细腻的水砂纸一点一点地磨着,落下极少的一点石粉,你额头的细纹间却渗出了细汗。汗液聚合,无声坠地,我的心中却是一震。菩萨的指尖渐润了,竟显出温柔慈爱的光彩,那活了似的一指,好像下一刻就要点上谁的眉心,我怔在那里了你如有所感地转身,目光与我相撞我来不及言语,匆匆一鞠躬,转身便逃了。
每每在灯下想起那一小院,我心里便充斥了说不清的怅然。我想起你那一箱毫尖细的刻刀和右手三指上突起的棕灰的茧;我想起你的眼距菩萨是怎样的近,而你专注的脸庞上稀疏的眉是怎样不自觉地蹙起;我最终想起你望向我时额上亮晶晶的细汗与温和询间的双眼。我又一次阅读那双眼,渴望从中找寻到你意气风发的少年岁月和初出茅庐热衷繁华的青年时光。但是我没找到。我不理解那腐蚀的窗棂后独自一人面对千年前的毫无生息的旧物是什么感受。我不明白故宫之中这斑驳陆离的要命的岁月感和无尽枯燥默默无闻的工作是怎样的一种蹉磨。我只惊叹于你眼中玉质的温润坚实的光。
我没想到我还能再次见到你,在散着油墨味和淡淡木香的报纸上。你与石菩萨相对而坐.身后是紫禁城的宁静光影。菩萨宛然如新,而那份历史的厚重与慈悲竟也一分不少,敛下的眸微抬的臂 温厚的线条与流畅的美感。石像本是死物,可在你手下,竟焕出与你一般看似木讷的生机。
我曾以为文物修缮者修出的文物不过是往日的回响和掠影,直到看见你点灯熬油焚膏继晷复原的菩萨,我终于深切地感受到历史的力量,文化的力量,你,和无数匠人的力量!
读到关于你的访谈,你的语言简练无比,只有寥寥数言。你说,“干我们这一行,就是得磨性子。”落地的石粉激出心头震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水砂纸和刻刀换了又换,我终于读懂了你眼中玉一般的稳重坚定的光。
我们仍需与生命的慷慨与繁华相爱,即使岁月以荒芜和刻薄相欺。
我握住报纸,掌心似有些需湿了。我清楚地感知到我的脉搏在剧烈地跳动,我的五指和我的心相连,炽热的血液从我的左心室泵出,我的手下流淌的不是文字,而是血夜。当你握住木制的粗拙刀柄时,也是这种感觉吗?
吱——呀——有年轻工作者的嬉笑声响起"嘿!宫里落钥了!"在那古拙的户枢转动之声中,年轻的声音莽撞地闯入,就像故宫的新生。这故宫有坑坑洼洼的石路,有涂抹地暗沉而不均匀的城楼,有深锁的一重一重的门,但仍有人坚守,抬头望向碧青的天。我依稀看到你欣慰的微笑,这古旧的宫殿里,又有新人选择在衰落遗失的边缘坚守,在快捷功利的繁荣里坚持。
你骑上车,宫门在你身后一重一重闭合,而你清楚,我也明白,这宫门,明朝仍会打开。
匠人,在紫禁城。
我们仍需与生命的慷慨与繁华相爱,即使岁月以荒芜和刻薄相欺。
——《尘曲》